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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所屬書籍: 一枕槐安

但沈筵必須得承認。

刻意也好,無奈也罷。

蘇闌這一筆偏鋒,對他卻確實奏效。

沈筠只是微微點了下頭致意。

蘇闌也不多作停留,「那我就先告辭了。」

她走出沈家大門。

外邊已鳴鳩春雨歇,屋頭初日杏花繁了。

大院里門戶深深七彎八繞,蘇闌一時分不清從哪走,她正要回頭問門口的警衛,就看見沈筵也走了出來。

鏡片後的眸子深幽漆黑,他的眼神卻是漫不經心的。

還沒等他開口,蘇闌就先笑了,「沈先生又要送我一程?」

她這把嗓子很甜,帶著先天的軟糯。

沈筵忽然就鬆了皺著的眉頭,「好像我沈某人出現,就是為了送你一程。」

和二哥的談話並不輕鬆,每個回答都要字斟句酌。

因為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最後都會拐個彎,原封不動傳到老爺子那裡。

可面前這個小姑娘,用一個笑容就讓他心情好轉了不少,她是懂撫慰人心的。

蘇闌最後熟門熟路地上了沈筵的車。

今天李師傅在,倒不用他來開。

「瑾之沒讓你頭疼吧?」

沈筵轉著手上的蚌佛,正經八百的,擺出家中長輩的姿態。

蘇闌端莊坐著,「你的小侄女倒不讓我頭疼,功課總有趕上的一天,真正讓人煩惱的是你外甥。」

這句話說完她也驚了一跳。

他們太像一對成婚多年的夫妻,在討論家裡晚輩們的雞飛狗跳。

蘇闌慌忙低下頭,把這種荒唐想法給剔出腦中,這未免太過玄幻。

沈筵並未察覺異樣,反而忽然笑了一聲,「良玉還是整天追著你跑?」

蘇闌垂眸,「那我倒也沒那麼大的魅力,只是偶爾吧,陸良玉會讓我覺得很為難。」

上次拒絕他之後確實消停了兩天。

可很快他又故態復萌,蘇闌總能在不該見到他的地方,被他苦心孤詣地遇上。

他的由頭也很花哨,一會兒是請她聽演唱會,改天又是邀她看籃球賽,蘇闌一次都沒答應。

婉拒的次數多了,看陸良玉失魂落魄的,蘇闌也覺得自己鐵石心腸,還免不了受千夫所指,被說成惺惺作態。

如果說蘇闌的念頭在今天進到沈家之前,還有一絲絲鬆動的話,那麼在從大院出來後,她只覺得她是懲前毖後不世出的英明。

陸良玉的家世高不可攀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蘇闌若真答應了他,那才是身體力行地給全學院的瓜民們表演什麼叫自不量力,她不會出這種洋相。

至少,在她還像此刻這樣冷靜的時候,不會。

沈筵沉吟片刻,就在蘇闌以為他不會再說話的時候,他突然開了口,「找個男朋友吧,時間一長,他也就死心了。」

這是什麼餿主意?

為了不跳陸良玉這個火坑,就隨便拉個人當男朋友?

再說男朋友這物種哪有那麼好找啊?要那麼容易,她也不至於被嘲成母單花。

蘇闌一看沈筵微微上揚的唇角,心道他大概是在同自己說笑吧。

她也不知從哪兒來的膽子:「我看沈先生就不錯,不如你當我男朋友?」

沈筵眸中的笑意更深,「蘇小姐在和我開玩笑?」

蘇闌反問:「確定不是你先開的玩笑?」

沈筵被她問的愣住。

半晌,臉上的笑如繅絲剝繭般抽開,不明意味地側過頭看著她,「小姑娘牙尖嘴利啊。」

蘇闌一陣失語。

李師傅直接將車停在了一處四合院前。

彷彿是一家日料餐廳,招牌並不顯眼,門口連一輛車都沒有,卻掛上了客滿。

又是有錢人的把戲。

蘇闌只掃了一眼便回過頭。

原本李師傅是想把沈筵放下,再送蘇闌回學校的,畢竟沈先生的事情不能耽誤。

可臨了沈筵意念一動,「方便請你吃晚飯嗎?」

和陸良玉的橫衝直撞不同。

沈筵說的是,方便請你嗎?

正值盛年的男人,總是習慣性地給足小姑娘極高的禮遇,哪怕身份不對等。

蘇闌極輕點了下頭,「方便的。」

彷彿多用重一分力氣,這場由沈筵主演她來做配的戲碼,就要被世人給拆穿了。

沈筵領著他進了庭院中。

幾個穿和服的侍應女恭敬站著,用一口流利的日語和他打招呼,「沈先生,歡迎您。」

她們撥開主廳兩道櫻花粉和風推門,撇去幽暗燈光,寬敞開闊的開放式廚台一下跳出來。

料理人停下手中動作,朝沈筵深深鞠了一躬。

店主也了走過來,滿臉堆笑地用日語和沈筵寒暄,隨後又看向蘇闌。

在他探尋的目光里,蘇闌也用日語說道:「初次見面,備感榮幸。」

日本人就喜歡這樣做作虛偽且毫無意義的假模假式。

店主褒獎了句說:「你日語說的很好。」

隨後也不多做打擾,說了句祝你們用餐愉快,就緩緩關上門走了。

沈筵再看向她的目光中帶了一絲讚賞,「沒想到你會說日語。」

蘇闌手裡捧了一杯熱茶,燈影幢幢,晃得她卷翹的睫毛輕顫,「我曾在東京大學交流過,算是勉強會說一點兒吧。」

他點頭,「東京很好。」

隨後他就端著手機回復起了信息。

大概是有重要的工作吧。

蘇闌在心裡想。

她轉而和料理人聊起來,他正手腳麻利地準備金槍魚刺身,邊用日語輕聲回答著她。

原來這家店主是沈筵在東京讀研時的好友,後來到北京開了這家懷石料理店,每個月里總會空出一天專門接待沈筵。

很快沈筵放下了手機,「不好意思,有些工作上的事要處理。」

蘇闌回他以淺笑,「沒關係。」

料理人給他們上了頭盤。

一道松葉蟹配岡山縣產的白葡萄和魚子醬,岡山葡萄的酸甜很好地激發了蟹肉的鮮甜。

沈筵做了個請的手勢,「嘗嘗看合不合口味?」

蘇闌用勺子淺舀了一小口,「不錯。」

隨著主菜石鍋燒海膽被端上來,店主也呈上了壺清酒,他先給沈筵斟了半杯,又問一旁的蘇闌需不需要喝點酒。

蘇闌看著料理人把海膽澆淋入滾燙的石鍋中,發出滋滋的聲響,一向沒什麼胃口的她也上來了那麼幾分食慾,「一點點就好。」

店主還在興緻勃勃地介紹這瓶清酒。

在日本山形縣的高木酒造,被稱作十四代大極上諸白龍泉,屬於純米大吟釀造,採用七垂二十貫的返璞手藝,一年只得一造,每年只產出二十支,且目前市場上山田錦的米已經停產,使得這瓶酒變得更矜貴。

蘇闌舉杯嘗了一小口,果然口感圓潤又豐滿。

沈筵垂了垂眼皮,店主便識趣地退了下去,幾杯清酒喝下去,他眼中像起了一層薄霧。

再看向蘇闌時,不免眸光輕晃,「慢點喝,這酒後勁大,怕你受不住。」

酒一喝開,蘇闌漸漸暴露出本性來,再兜不住了面上的文靜,話也多了。

她托著下巴歪頭看他,姣好的臉龐在昏黃的燈光下愈發朦朧,有種臨水照花的嬌媚。

蘇闌輕抿紅唇,「沈先生每次吃飯,都要先清場子么?」

「只是偶爾,我其實不太喜歡和人聚會,吵吵嚷嚷。」沈筵半捲起袖口,金屬質地的扣子散出冷粼粼的光澤,他仰頭喝了杯酒,「一個人清清靜靜地吃頓飯,對我來說已稱得上放鬆了。」

不知道為什麼。

蘇闌從他這句平靜而單調的敘述里,聽出了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傷感。

這種傷感來自於高處不勝寒的孤獨和悲涼。

蘇闌朝他舉了舉杯,「很遺憾我不能和你共情,但依然可以為孤獨致敬。」

沈筵笑著飲下了又一杯清酒,心道:今夜有美相伴,他還不算孤獨。

他真正孤獨的時刻,是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回到空曠偌大的家中,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是中學時拿了全市演講比賽第一名,興沖沖地跑回家告訴爸爸,卻被老爺子一把將獎盃揮在地上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有什麼用?你二哥在這年紀已經參軍了,果然是戲子生出來的種,就會千方百計在人前耍花腔。」

是大院里那些同伴躲在暗處笑話他是野種時,他拿石頭砸傷了那群人,被老爺子逼著上門道歉,罰他在祠堂跪了一夜,對著根本不屬於他親媽的牌位不停地喊媽媽。那是老爺子最為珍視愛重的原配,是一生的虧欠,而沈筵的生母,不過是個令他酒後亂智的野女人。

酒酣耳熱。

想起陳年舊事沒由來地一陣煩躁。

沈筵只覺越發難以自控,心裡失了偏頗,連笑容也曖昧不明起來。

他上身傾過來,緩緩將額頭抵上蘇闌的,微熱的氣息拂面而來,夾雜著純大吟釀的清香,嗓音沉了又沉,「你怎麼就知道,你和我不能共情呢?嗯?」

他並未禁錮住蘇闌分毫,可她此刻卻動彈不得。

蘇闌睜大了眼睛去瞧他,但見他眉目舒展、眼角含笑,與往日的淡漠模樣全然不同,真正年少風流到了極處。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像是眼見春花初綻,竟無一語再可直敘。

廳中霎時就安靜了下來,連方才簾外不時的鶯語呢喃,蘇闌此刻都已聽不見了。

只有腔子里一顆心應聲而動,怦然跳個不住,撲通撲通的聲音大得嚇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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